寂静的夜里
寂静的夜里,了生池里的锦鲤会发出“昂昂”的叫声。
起初黎子欢以为是自己幻听。她躺在床上,窗外的天空一片暗紫,清冽而柔白的月光打湿周围的云团,映照进屋内,波光涌动,将房间搅得如同在水里一样。远处的车辆穿过汩汩水声,轧着一排排街灯急迅驰去,车轮划破空气的声音半晌仍留在耳边。轻一些,又重一些,黎子欢被自己的思想托举着,穿过重重阻隔,清晰地漫游在大街上。九月中旬夜晚的大街凉嗖嗖地,笼罩着漂白后的迷蒙薄雾,昏暗、暧昧,又简单。
白天程薇在她那间六个平方米的诊室给黎子欢把过脉,说黎子欢舌红无苔、脉搏细数,得出结论:阴虚火旺,找人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中药方子。黎子欢一笑,太复杂,没听懂,也没去熬药。黎子欢照旧徜徉在每个雾气蒙胧的夜晚。
黎子欢是八月末的一个下午第一次到达了生池的。这是大理石筑成的圆形喷泉池,池底游着几尾鲤鱼,池中央塑着抱小孩的圣母。人像雕刻得细腻又生动,宽大的罩袍衣袂飞扬纹理清晰,在斜斜的金色阳光下,圣母是低眉噙首欲诉还休含羞脉脉的表情。黎子欢一下子看呆了。程薇嘟着一张脸推开病房的门,一把将黎子欢的行李扔上床。临走怕脏了手,反勾着脚踹上门发出很大的声响,之后她就扭动着四季不离的高跟鞋走开了。黎子欢耸耸眉不以为意,继续站在了生池台前,知道程薇不过是发泄内心的愤怒而已,事情该怎么办还是会去怎么办。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。
这是私营诊所,挂靠在一家正规医院名下,门廊上立着牌子:“妇科”。“妇科”虽说只是一个科,却包罗门诊、病房,以及手术。行吗?黎子欢行前担忧地问。哈,终于知道害怕了?程薇讥笑道,不过程薇还是关心地再次询问:实在不行就……。黎子欢脸一板:别说了,死掉最好。程薇就再也不说话了。这家医院往前数,听说解放前是家英国私人教堂。很洋派的规划,尽管能显示教堂的部分已经烟销云散,但哥特式的棚顶走廊,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楼后的低矮灌木还保持着原貌。民族文化与地域风格随着建筑师画出草图的那一刻,已经深入这块地的骨髓,以后的年代无论什么人再在原址新起建筑,怎么看也不是一体,都是移植和嫁接。黎子欢在程薇给她办住院手续的空档,在医院内逛了一圈。医院很小,小得不经逛,最后她又落在了生池前。
了生池,三个狂草铁戟银钩样刻在水泥墩上,像三张生气的脸,又像是看破世事的决心。这样有佛家意味的名字和立在水中央的纯洁圣母形象是不般配的,让人生出无数想像,而这些想像总离不开沧海云雨的闺闱风月。这个了生池肯定是有故事的。黎子欢想。
其实她完全可以不住院的,用程薇的说法儿,做那么个小手术,简直像去趟厕所那么简便。只要进去,其他的交给医生就是,再出来时,身体里的那块麻烦已经被消除而这个过程你几乎没有什么感觉。只是睡了一觉。许多年轻女孩子在这里躺下,起身后晃一晃又接着去蹦舞。黎子欢摇摇头。坚持要办住院。好在住院是收费项目,只要肯拿钱,还是有张床可睡的。
主刀的是一个静静的女医生,黎子欢没注意到她长什么样子,只记下她一米六五左右细细高挑的个子,和一双淡淡若定的眼睛。她以目光和手势下达指令。配合她的小护士很伶俐,也不多话,默契地领着黎子欢准备术前检查。
黎子欢乍躺在手术床时,床面冰冷,她裸露的背部一颤,医生停下手,望了她一眼,也只是一眼。适应一会儿,体温渐渐就把身下的部分暖热了。黎子欢适应后缓慢放平自己。护士举起针筒,一针下去,手背处疼了一下,然后就不疼了。她感觉自己慢慢浮出自己的身体,先从头部开始,然后是脊椎、腰,胳膊、大腿、小腿,脚。这些身体部件超越地球引力,以夸克的重量零乱地悬浮在空气里。什么是夸克?夸克是比质子、中子更微小物质组成的基本粒子。当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发生碰撞时,才有可能产生“夸克”这样的基本粒子。而且由于碰撞产生的夸克能量相当高,它很快就会衰变成其他物质。现在我已经衰变成其他物质没有?黎子欢奋力摇动了下手指,有人摁住了她。好,还没有,至少有一部分还在。她迟钝地张望。白,一眼一眼目之所及都是一色的白。白床、白柜子、白屋顶,披着白工作服默不作声的白医生。整个房间只有墙围是淡淡的青绿色。黎子欢侧头看那节青绿,看得久了就看得真切,那面墙上有一溜儿弧形水碱,那是护士清空针筒喷出液体留下的,轨迹规则圆滑,墙皮泡出一道鼓包。这道鼓包比周围的颜色浅很多,像留下痕迹的伤疤,又像是爬在墙体上的一条壁虎、蜈蚣,或者从墙身里长出来的植物。这株细长的浅色植物闷声不响地向外延伸,它柔韧的须角孤注一掷拼命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。它无限扩大,眨眼功夫就占据了半间手术室,藤茎直抵黎子欢脸前,以吞噬的气势瞪视她。
一株孤单的植物竟然会这么强大。黎子欢艰难地强别过脸去,模模糊糊看着到一个白影,她伤感地冲那个人微笑,在被吞噬前吐出一句:你什么也不问我吗?
黎子欢是两个多月前发现自己有异样的。平时记得糊里糊涂的日子没来“事儿”。困倦,动不动就想像条赖皮蛇没形没状的哈在床上,更主要的特征是 ,那个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敏感地区,尤其是 四周,安静下来时就一阵阵的痒,麻酥酥的疼,越是关注越是渴望,一波胜过一波,那无边无际的洪潮就是诱惑与抵抗本身。这种痛和痒是私密的,又是充满欲望的,寂无人声的夜里她只想大声呻吟着死去,白天时她又苍白着脸醒来。我到底是怎么了?很多次她隐约所感地疑问,又借口忙碌,在潜意识里放弃这种追问。直到几天前程薇找她,一见面就惊讶地死死盯住了她。
其实黎子欢的工作在许多人眼里算是比较小资的:中学美术老师,美协会员,作品时时出入各种画展,不菲的课业外收入,另有不菲的非物质价值。差不多了,许多她的同年师兄姐妹弟们走得还不如她好,可她就是像食了铁心丹,硬是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。三十八岁,未婚,除了冬天羽绒服防寒,永远是素衣素服素面朝天。春秋天出现在学生同事眼里的,除了套装就是套装,职业,精辟,又是让人感到不可接近的冷淡;夏天一席亚麻,从淡灰到浅白,从鹅黄到咖色,清清爽爽又是无人可以捉摸:莫非这世上真有神仙姐姐么?至于有没有神仙姐姐,这世上也怕只有江涵一人知道。
江涵是建筑设计院的,在圈子里享有盛名,据说年轻在校时就承接过几个大项目,曾数次被邀请到国外搞设计。这么一个名人,黎子欢之前一丁点儿都没听说过,听说后也只平常地“哦”了一声,心里还在惦记着画室搁下一半的“仕女春晚图”,那是她打算参加一个全国大赛的作品。她的长项是画仕女,画那些温婉的、安静典雅的,心里眉里含着淡淡心事和淡淡哀愁的古代仕女。半年前去陕西学术交流时,有一个专攻中国工笔研究的老外,哇啦哇啦站在她画前,毫不掩饰地打量她赞她画如其人。好好的普通话从这位外国友人口腔里闯出来,陷落到这个世上,就像昏头昏脑一群找不到妈的孩子。黎子欢微笑着倾听,知道人家是一团好意。距离大赛不足半月时间,而画还没画出来。学校找上面要来一笔资金,又拉来几家赞助,要把校门和相连的围墙拆掉盖成教学楼,不小的举动,光那段围墙就七十多米。也不知校长怎么想的,偏认为美术和楼房设计是差不离儿的事,硬是把黎子欢加进建楼小组,主要负责和江涵接洽。这次,声名在外的设计院江涵牛刀小用,磨不过熟人面子,是她们教学楼的设计师。
故事就这么开始了。谁也没想到江涵也参加了那场全国大赛,并且独得一等奖。他另一成就是工笔花鸟。这次参赛作品是一条跃出水面金光斑斓的金色锦鲤。那条金鲤跃过荷叶,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,挺拔的躯体像一张拉满弦的弓,身上滴溅的水珠银光闪闪,越发映衬出金鲤冲出水面一瞬的无限生机。金鲤用色大胆明丽,近乎妖娆的光艳。微微张开的鱼唇像是在和什么人说着话,那声音把丛丛空气穿出一个风洞,只有接近神明的人才能听得到。黎子欢站在这条题名《金鲤》的画作前,把自己看了进去。只觉得内心深处的某扇大门轰然洞开,搁浅在冰川里的什么东西苏醒过来,化成另一条金鲤,心酸又甜蜜地与画上的那条金鲤对视。这么多年了,她好像突然找到失落的另一半自己。再看到江涵时,黎子欢的眼里就多了一层水蒙蒙的烟雾,江涵在那烟雾做成的瞳仁里。也是奇怪,江涵乍看到她的“仕女春晚图”时,竟然也有相同的感觉。这年她二十八岁。江涵三十九岁。许多事之前没有征兆,过后思量,其中居然潜含着若干看不见的因果。
那幅《金鲤》有人出高价收购,江涵坚持不卖,有人就疑惑江涵是不是嫌出价低,就又涨了一倍。看上他这幅画的是一位南方企业老总,早年也是学美术出身,后来发觉画画养不起自己养不起家就转行搞经济,现在挣出无限家业,心里却常常觉得没根没落的,直到无意参观了这场获奖作品展,一眼就看中江涵这幅《金鲤》。买画的人一片赤诚,后来又亲自从外地打来,和江涵一聊如故。如故是如故,江涵却只是不肯出售,说是已经许了人了,答应过后另画一幅一样的新作送他。唉,艺术是 创作又怎么可以复制。那人喟叹,失望之极。江涵深觉惭愧,沉默不语。大赛作品展览会结束后,这幅一等奖作品也随之销声匿迹。这桩神秘事件当年在画坛颇为震动,惹出过许多猜疑。
在黎子欢与江涵“好上”之前,黎子欢其实正和一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子若有若无的疑似拍拖。那男孩是一所小学的数学老师,姓周的,人还好,只是对上黎子欢就有点儿傻,似乎黎子欢头上的光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,不知把她怎么摆放好。黎子欢的心更多在做画上,对其他事情也是懵懵懂懂,两人交往两年,没退步,也没进步,惹得程薇一谈起来就大笑不止,调侃这两个人“纯情”。黎子欢咳一声,故意恶着脸,远远隔着,手里油墨斑斑的画笔虚划她一个大叉叉。后来这个周姓小伙子找过几次黎子欢,黎子欢借口忙没有赴约。于是这段还没进入状态的情事,用徐志摩的话说:走着走着,就散了,回忆都淡了。
教学楼如期竣工。揭牌仪式时,教育局领导大加赞叹,称是全省学校的一个亮点,既彰显了校院学术特征,又融入现代建筑元素,体现了与外界交流的互动,是对内的辐射,对外的发散。不错,不错,很大气。做为设计师,又是那么一个知名人士,江涵自然众星捧月般被捧在人群中间。黎子欢是故意不向他看的,但那样一个场合,却不能不去看,那就太刻意了。当她的眼光像游弋在池里的鱼,小心翼翼地绕过丛丛水草,突兀地奔向他时,总能接到江涵另两道像鱼儿一样游来的目光。数次心有灵犀的对视后,她的脸红了,心里又是责怪他不注意形象,又是暗暗欢喜。
现在,黎子欢疲倦地躺在手术台上,身体冷与热交替,穿过渐渐沉没的水波,重新看到那日江涵湿露露的目光。她又变成了一条鱼。
江涵爱鱼如痴。他说他只画得好鱼,也只喜欢画鱼。我和鱼是有缘法的。他说。小时候,有年夏天他和一群小子下河,正扑腾得高兴,突然大腿在水里像被人掐了似的,疼,使不上劲儿,慌张间就吃了一肚子水,眼睛耳朵被灌了汤失去知觉,身体薄成一张纸,轻飘飘就飘进另一个世界。正迷糊,他依稀觉得有人在对话,听不清,随后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顶起他大腿,把他托出水面,出水的那一刻,他一下子清醒了,身轻如燕,心神俱爽。我觉得那是一条还没有成龙的鱼神,用他厚实的背救起了我。我画鱼,养鱼,从不吃鱼。那天起,鱼,就成了黎子欢的命。
黎子欢三十五岁生日那天,天上刮着霄子,小米粒儿大,硬棒棒的,打在十二月的冬天里砰砰响。到处是这种四散飞弹的雪粒子,钻进脖子就顺着皮肤滑了进去。黎子欢裹在白色羽绒服里,在空中捞雪粒,积攒一撮后往身边的江涵脸上吹。江涵侧脸看她,故意皱起眉头,探胳膊一把将她拉进臂弯。他们刚一起吃了顿生日餐,现向她“家”走去。黎子欢的闺房在朝阳路上最旧的那栋楼的顶层。从远处看,顶楼与下一层有一道很明显的接缝痕迹,是在已经封顶的楼房上硬接的。这情景像是后续的小妾,怎么油光粉面的彩饰也不是根子上长出来的一家人。小屋不大,两间方方正正的格子,另有卫生间、厨房在室外,老得不能再老的结构,政府已经列下拆迁计划,只是一直没见动静。这处房产是江涵父母遗下的,现在黎子欢“借住”。她原是有宿舍的,学校内,半间教室,一床一桌一椅,角落支着个画架权做她的画室,通通敞敞无遮无拦,江涵看得心疼,坚持要她搬了出来。有人疼原是好的,这份心疼被自幼失怙的黎子欢紧紧抱在怀里取暖。
当年那幅倍受瞩目的《金鲤》正挂在她里屋的西墙上,去年空调换氟时怕脏了,在卷轴上罩了层纯白的轻纱,后来黎子欢觉得也不错,就再没摘下来。那金色过去五年仍是金光耀眼,金鲤在轻纱的褶皱里若隐若现,越发显得神秘与高贵,就像江涵本人在黎子欢眼里一样,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发显出中年男人渐入佳境的成熟与稳健。
共 1008 字 页 转到页 【编者按】作为书写都市情感的小说,《金鲤》的构思无疑是很出色的。那样的一个女性,相信艺术,十年无法见光的爱情也没能让她有过退缩和背叛;对待生活她也是真诚的,她就活在自己对生活的超俗判断当中。她对待爱情是真诚和专一的,圣母般的不容亵渎。生活当中有如此凄美和不入世的女性吗?我相信有,修成正果后女主人公却选择了另外一种归宿——鱼样的自由,打破了常规的人们对婚外情的理解。以这样的讲述技巧,看似漫不经心,虚写实写转换自如,倒叙插叙拼接自然,都不是传统的线性讲法,在讲述上便脱颖而出了。佳作欣赏,并倾情推荐。——:易水犹寒【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52725】
1楼文友:201 - 14:08:16 欣赏佳作,期待更多精彩落户江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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